曾想逃离木匠的人生,终成传统木艺的守护者
最近,文旺阁木作博物馆突然在朋友圈火了,它是北京第一家以中华木作为主题的民营博物馆。很多人被网友发布的那些徒手制作的亭台楼榭木艺课作品吸引。
前不久,北京青年报记者来到位于通州区台湖镇东下营村的文旺阁木作博物馆,走进一扇不起眼的铁门,一番浏览才发现馆里真可谓大有乾坤。
博物馆的主人王文旺,将他收藏了几十年的上万件木制器物分为50多个主题,在7个展馆成系列地展陈,很是壮观,使人像在一部传统民间生活的“实体百科全书”里游走。
流连在博物馆的人,不论大人孩子,都参观得津津有味,还会上手体验木作工艺,兴致勃勃。馆长王文旺操着一口乡音说起他与木工、与博物馆的故事,滔滔不绝,眼里带光。他直言,“能够一辈子做这一件事,等到八九十岁,觉得自己没有白来就行了,那样我会很幸福。”
听器物背后的故事,让人表情“亮”起来
到过文旺阁木作博物馆的人,除了惊讶于馆里丰富的藏品,更对这里设计的木工课程念念不忘。王文旺从1997年开始致力于老物件的收藏、研究、整理、展示。经过20多年的努力,他研究出70个门类,整理出上百个课程,其中还有部分被录入中小学课外经典诵读。
除了开设“非遗”课程,博物馆还举办各种互动体验活动,教孩子与父母一起动手制作木头玩具、模型,了解榫卯、墨斗、锯齿是怎么做出来的,让人们触摸、体会木头的“温度”,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传统木匠工艺、文化得以传承。拉大锯、推刨子、组装拆解小板凳、组装鲁班锁、制作无动力小车、组装木牛流马、通州八景拓印等等,每个项目都给参观者带来独特的感受。
在王文旺看来,教育才是博物馆的灵魂。因此所有课程他完全是自己开发设计,所有课件也都是实木制作的实物,从简易的小桥、木艺花、鲁班锁,到搭建繁杂精巧的故宫、天坛以及各种亭台楼榭……他说,劳动中不仅能学到知识,还能体会人生。
进入新千年后,王文旺不仅上百次受邀参加全国各地的大型文博会、展会,还多次与国家级博物馆合作办展,并且成功在港澳举办了创科展览。去香港、去澳门做培训,让王文旺印象最深的是,来参观的人,往往自己看展时表情平淡,等稍微一讲,他们知道了木器里边的内涵,每个人的表情都会“亮”起来,惊讶、好奇,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诶,怎么还有这个东西,这件物器还能这么用啊”,工匠技艺里总有好多故事吸引着大家。
王文旺始终觉得,老的器物是一把钥匙,可以解锁背后的中国文化和流传千百年的知识,“让人特别欣慰的,就是能用老器物讲好中国的故事,慢慢地潜移默化”。
跟木艺的缘分跑都跑不脱
1970年,王文旺出生于河北衡水武邑县一个木匠家庭。五六岁开始,他就对木匠活儿产生了极大兴趣,试着用木头做玩具,玩得不亦乐乎。
早年间他一边跟着父亲学做木匠活儿,一边打下手。在王文旺的记忆里,喜欢摆弄和尝试木头,完全是被传统家具的那些图案,特别是榫卯结构所吸引,他觉得它们太神奇了,几乎令他到了痴迷的地步。
父亲认为王文旺干木工活儿有天赋,高中毕业之后就不让他上学了,劝他找师傅学手艺。可当时王文旺并不想当木匠,想去当兵,还偷偷跑武装部自己去报名,最后还是被父母拦了下来。
在家里闷了半个月,王文旺苦闷到“甚至曾经萌生了跑铁道上一趴,了断自己人生的念头”。这时,一个偶然的机缘来了——一个老同学找到王文旺,希望他能去北京华夏工艺品修理部做修复工作。
没想到,北京这份工作中,王文旺接触到的师傅几乎都是高人——不仅修复手艺好,而且各有各的绝活儿。这让王文旺打心里敬佩。为了学到过硬的手艺,他给师傅们倒尿桶、带孩子、搬东西……几乎所有的杂活都干过。背井离乡的他认定了要长本事就得吃苦耐劳。慢慢地,通过给师傅们打下手,他零零散散地学到一些技巧和窍门。即便高手只教几招,他的技艺也能得到迅速提升。后来他考进大学学习修复专业,苦读理论知识,研究、收藏家具的梦想,便像一粒种子深深种在了心底。
去年,几十年的努力终于使王文旺得偿心愿——他拜故宫第三代传人、国家级的专家和评委之一李永革为师,“我们这行讲究师出有门,我真正拜过师磕过头,就更不能丢师傅的人了”。
一咬牙一狠心,保证完成
王文旺记得第一次独立修木器时,心里想的头一件事就是“不能叫别人笑话”,结果还是没修好。他暗暗发誓,“三年之内我肯定干到最好”。在他身上总是涌动着一股前进的动力,王文旺坦言可能是源于自己习惯给自己“画大饼”,时常给自己设目标:“一快到年底了,我一合计自己立的目标没完成,那就得加倍努力,挤出时间不吃不睡也得把它完成了。哎呀,完成之后那心情才是愉悦的。”遇上困难怎么办?他斩钉截铁:“不能放弃,多累多难一定坚持把它完成。”
他印象很深,20多岁自己刚独立接活儿的时候,最难的时候没吃没喝,“大冬天骑着自行车围着三环转圈,还怕人家把我当盲流抓走。”那是最惨的一晚上,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快冻死我了,为了取暖,就骑着自行车不敢停下来,一晚上没睡觉,还又饿又冷。”好容易熬到早晨,他想起原来给修过活儿的一户人家,实在没法子就想上人家去讨口吃的。硬着头皮骑到北大宿舍敲开门,主人一开始竟然没认出他来,“以为真是个要饭的”,后来看出是他,那人的眼睛一下亮了,因为他家里有好多家具需要修,正为找不着王文旺犯愁呢!王文旺当时心想:“我也别提钱了,只要管饭吃就行。”结果他在那家好好干了18天,“吃得也好,睡得也好,早晨还给买油条”,人也总算缓过劲来了。
过了一阵,王文旺迎来一个机会。一位美籍华人找到他,给他十来件活儿,因为着急要走海运,问王文旺18天能不能完成。懂行的人一打眼就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当时为了接活儿,王文旺“一咬牙一狠心”,就答了四个字:“保证完成”。
为了这四个字的承诺,王文旺用了15天时间给对方保质保量完成了。交活儿的时候,自己的苦处他半个字都没提。“实际上干活儿的这15天下来,我每天只睡两个小时。我的天,当时真觉得要累死了,凭着年轻,睡了三天,一骨碌又有的是力气了,接着干!”
王文旺交出的活儿,对方不住叫好。原本说好的2000块钱,最后给了王文旺3000块钱。要知道1993年那时候,那可真是一大笔钱,“他说那1000块钱算是补助,把我感动坏了。”
后来那个美籍华人开始大批量地给王文旺活儿,“我的人手一下增加到50人。”他还记得最多一次,对方给他100多万的活儿,“第一天就说先给我定金,让我马上出活儿。”就这样,王文旺第一次跟着人家到西单办了个账户,第一次看见汇款单,而且是2000美元的汇款,“可把我激动坏了,手直哆嗦,汇款单都不知道放哪儿好。”
不能光顾着做生意,得去做点事了
经过努力,王文旺将修复古家具的业务越做越精,他的名气也在圈内传播开来,越来越多的人找他做古家具修复。短短几年间,他修复的家具已经万余件,大到4米多高的红木柜子,小到不足1尺高的板凳。1999年王文旺被北京市文物古建公司特聘为木工工长,先后参与了丰台区药王庙、丰台区宛平城和故宫建筑的修复工作。这段经历也为他积累了很多古建中的木作精细手艺。
与此同时,王文旺心里渐渐萌发了收藏、传承的念想。他开始收藏各式木作器物。
从家具与古建的修复到收藏,有两个事使王文旺受到极大触动。大约在2008年,当时有一个荷兰人提供给嘉德拍卖行一对紫檀大柜进行拍卖。王文旺认识这个常被行里人喊作“大个儿”的荷兰人,他特别感慨的是,“大个儿”经常上中国来买古董家具,“上世纪90年代他买走这一对大柜的时候才花了170万,10年之后,他拿回来,拍出了近一个亿。”王文旺当时心里就老琢磨:“如果中国的经济没有起来,那这一对宝贝东西可能就流失在国外了。”
还有一件事让他颇受震动。在收购古代家具的过程中他接触到很多老百姓,“二三十年前,绝大多数老百姓根本不认识古董,很多时候,为了吃饭,他们就把老家具拆了烧火用了。我亲眼看见一个农村妇女把一件黄花梨的桌子腿给烧了。”
后来王文旺发现,人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吃饭不发愁了,穿衣裳也不愁了,但却开始浮躁了。“我总琢磨着,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该吃的吃了,该玩的玩了,下一步追求的肯定应该是精神层面的东西,是文化是艺术。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光顾着做生意了,得去做点事了。”
王文旺心里明白,自己追求的方向,就是“寻根”。在他看来,多年收藏的这些木作器物,就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根。“我能干的,就是能留住多少,就留住多少。”他越来越觉得,老祖宗留下的这些器物,内含的来龙去脉,就是经过多少代人沉淀下来的文化、文明,“总有种担心,自己是懂这个‘符号’的人,就更不能让它在我手里给毁了。”
让王文旺心疼的是,实际上有的东西已经找不着了,“比如大家都知道《鲁班经》是工匠之作的代表,但还有一本书叫《木匠》,那本书写得更好,知识更丰富,但由于没受到应有的重视,这本书就没传下来。”
在博物馆的日常接待中,一些别人不太留意的现象,也会令王文旺觉得焦虑,“比如一说几何、物理、数学,好多人的答案五花八门,讲欧几里德的,讲亚里士多德的,大家全都上国外去找。可没几个人知道,中国的几何、数学概念,从春秋战国的墨子时期就有了。”在他看来,因为种种客观原因,文化会有流失,整理、保护、传承是越抓紧越好。
王文旺回忆,有一阵子,经济发展后,修复市场也越来越热闹,有很多人加入到搞修复的大军里。“加入进来干什么呢?多半是专门给国外的藏家修复家具。”他记得那时候高碑店一条街上,有近千个工厂修复古代家具,修好后源源不断地送去国外。亲眼见过好多几百年、上千年的老物件流失到海外,深深刺痛过王文旺的心。在这种情况下,王文旺坚定了开办一个木作博物馆的决心,“就是觉得轮到我办这个事了。当时租来的一片房子是我自己公司的,我又买了那么多物器,做一个博物馆,可以让更多人认识它、保护它。”
别光想着精彩,还要记得实干
一路走来,办博物馆这条路确实很艰难,中间最难的时候,王文旺带着工厂里的150个人尽可能地多接活儿,“那阵子天天对讲机不离手,哪儿有什么事、分派多少个组长、接了什么活儿、怎么分工……一刻不停,实在不行还要跑过去嘱咐、示范。一方面我得指导他们别修坏了,另一方面就是要挣钱养活博物馆。其实我心里特别清楚,不可能说一边挣很多的钱,又一边做好传统技艺的传播,一个人做不出那么多的事来。但我还是想尽最大努力养活、做好博物馆。未来光北京有还不行,最好中部一个、南部一个。”
王文旺始终认为,工匠精神是坚持、坚韧,是口碑,是精益求精。“以前大家一听我的故事,都觉得很精彩,但现在我就老想,不能让人听完只是觉得精彩。”因为他发现身边好多人的想法是“少干活儿,多来钱”,他觉得要是被这种浮躁的想法吸引过去,“大家都不下力气干活儿了,那就没有劳动精神了,没有工匠精神了。不应该是这样。”
在讲解时,王文旺会有意识地让人们去感受故事里的坚韧,“我把活儿干好了才能得到客户的信任,没有精益求精的作品就不会得到好的结果。”他觉得要随时有危机感,才能有一种永远在追求、往前迈进的态度,“哪怕一件小东西,也要把质量做到最好。慢慢地,就会形成整个社会的一种力量,这是一种团队的精神,劳动的精神。从内心里生发的危机感,才能使人有代代相传的精神和埋头苦干的实业精神。光是幻想虚幻的泡沫,终归还是会被打败。”
在王文旺的人生经验里,“坚持初心,这人生没有完不成的事儿,除非你立的目标太虚了。”(文/记者 李喆 供图/王文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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